大一的課在晚上。去教學樓的路上,決定不當眾讀這次關于人物的幾篇不錯的作業,因為寫得太真切了。特別是寫父親收谷子,和跟父親去集市上擺攤賣菜的兩篇。雖然當眾讀出來對寫作者肯定是鼓勵,但也許有另外的效果。這擔心源于前些天,大二同學交作業,有一篇寫暑假和母親去賣糧,寫得踏實心酸而歷歷在目。剛在課上提到這個學生的作業,就看見他在靠墻的角落滿面通紅坐立不安。趕緊改口說,他的作業不詳細讀給大家了,有點長,但是,他確實寫得很好。下課后,還沒出教室,就收到他的短信:老師,非常感謝你對我的作業的評價,我很高興,真的,我想我的作業最好別被我們班同學看到。我怕以后在班里有壓力,對不起了,請原諒我,老師。第二天又收到他一條短信:……其實我的顧慮也是多余的,只是我不想大家用異樣的眼光看我,或許我太敏感了吧。提前分鐘進教室,見到黑板右下角有兩行字:一等助學金人二等助學金人講臺前,幾個平時活躍的學生在弄電腦,投影上畫面文字不斷翻頁,見我來了,他們嘻嘻哈哈說,看看大二都上什么課。一女生上來說,老師我說點事,我隨口說沒上課,時間是你們的??磥硭前喔刹?,她站在講臺上說要申請助學金的同學舉手。我放書包,下意識看一眼,下面這么多人舉手。女生又說:都先別放下,我數數人數,從靠門開始數。我在她的數數聲里做課前準備,她還在紙上飛速記每個舉手者的名字。我再往下面看舉手的,都老老實實地,手不是舉得很高,但沒人放下。大約過了幾分鐘,我拿書拿U盤,沒感覺那段時間太長。女生說:都放下吧,個,我們班的名額只有個。她好像很為難。班長也過到講臺前來,他們并肩站著,好像一時不知道怎么處理多出來的幾個人。有個男生過來,講臺邊這時候站了我們四個人。男生小聲嘀咕了幾句。女生說:你要說什么,大點聲。男生重新又嘀咕,眼睛始終盯著講臺下面某個位置。女生又說:能大點聲不?嘴里骨骨碌碌的男生更不安了。我想他應該是想說他退出申請了。女生還想問。班長從后面直接伸過拿筆的手,在女生按著的人名單中間畫掉一行名字。男生馬上轉身,超安靜地往教室后面走。這時候我注意到,剛才默默舉了很久的那些手,都散布在教室的角落和后部,正是平時課上沉悶無聲的那些角落。不容多想,上課鈴響了,起初的十分鐘“今日新聞”是北方大雪的圖片。教室前排發出哇哇的驚嘆,因為大雪壓城確實有氣勢確實好看。可是,我得補充一句,就在關掉電腦準備來上課的時候,網上已經出現大雪造成校舍倒塌學生傷亡的新聞了。課間休息,有來自廣州的學生過來問放音樂行嗎。幾個人很快圍著電腦找音樂。班長有點為難,在過道上來回走,我問他,一等和二等獎學金各多少錢。班長說還不知道。他問我:人舉手個名額,怎么分配呢,平均分了行不行。我說我沒發言權,但是應該盡量聽個人的意見,大家一起商量個辦法。下課鈴響,班長說,同學們留一下。站起來的又都坐下,班長補充說:是申請助學金的留下。教室的前排都長出一口氣,椅子一陣響,他們和我一起離開,這就是經常下課和我走在一起的學生們,幾個月的相處,對于他們的面孔姓名甚至字跡都熟悉了,而留在教室里的,恰恰是一些朦朧僵硬的面孔,很多還叫不出名字,那就是平時沉默著的。離開學生宿舍區,只剩了我一個人,又想起那些無聲的舉手畫面。今天的兩節課,對那個舉手者,無論怎么講,都效果有限。他們在舉手幾分鐘后才知道名額不夠分配,可能得不到助學金。在這種心情里,不可能安詳平靜地聽課。這種感覺忽然讓我很難受。終于,我找到了這難受的源頭,在我上小學的上世紀年代,交學生登記表的時候,那種恨不能從這世上立刻消失的絕望窘迫,整張表格上最突出顯眼的家庭出身一欄,那一厘米乘兩厘米大小的框子帶來的籠罩一切的心驚膽戰。慶幸啊,當時我的老師沒讓出身不好的學生都把手舉起來一一清點。
100我們都知道,如果一個人拿一千萬存進銀行,后者會嚴守規定,保護他的財產安全和隱私不外泄。那個據說買彩票得到億多的人始終都受到保護,相關部門以隱私權為理由,絲毫沒透露他的個人信息。但是,如果一個人家徒四壁了,他是不是就不再需要任何保護,他就隨時可以“被裸露”,被要求長時間舉手給別人看清楚?一定會有人反駁說,只有財富才招惹是非,只有富人才有不安全感,你都貧困了還怕什么,你都家徒四壁了,沒人偷你搶你,你當然沒權利要求保護。“家徒四壁”就不屬于隱私,就隨時可以被滿大街公開公布公示?我不是想評價我的學生的工作方式,她們應該是無意的,使她們無意的原因是社會普遍通行的價值觀。你家里沒錢,想申請額外的一份救濟,你就要準備低人一等,讓你舉一下手太正常了。而由貧困帶來的羞辱感,卑微感,比起億人民幣帶來的不安全感,就什么也不是,根本不值一提。一個歲的孩子因為家境貧寒就得長時間當眾舉著手,他們的心理不需要安全感?這些幾乎總是坐在角落里的安靜謙卑的“影視專業編導方向”學生,因為貧困舉著手,不肯因一時的羞辱放棄申領助學金的機會。他們會不會從此一生都埋頭躲避在邊緣,未來,誰會請這些人做編導?他們存在的舞臺,除了長時間舉手被清點,還能在哪兒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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