同學是一種由共同的空間和時間培育出來的特殊關系。相比同事,同學沒那么多功利的計算;相比同鄉,同學關系又更近了一層,尤其在人員加速流動的今天,處處皆有同鄉,確乎少了“停船暫借問”的新奇。有一次去吃火鍋,在那個傳說中天開一個店的全國連鎖火鍋店里,居然碰上了位服務員同鄉,有一位的家離我家只有不到一公里,另一位則住在我家那棟樓的另一個單元。
同學情誼,無非是因為當年都曾經一起受折磨,多少都有點同仇敵愾的勁頭,而當年的做不得主,也讓彼此如幼獸一般,有共同被圍困的悲憤和體諒。
同學會無非有兩種功能,第一,青春追思會;第二,武林帖。若論第一種功能,應該算是同學會最正宗的意義。“記得當時年紀小,你愛談天我愛笑。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樹下,風在林梢鳥兒在叫,我們不知怎樣睡著了。夢里花落知多少。”三毛同學的這幾句話,將青春之無邪展示了個透。不過“愛談天”與“愛笑”是個故去的事實,而在桃樹底下睡著了,聽著怎么也像盜版史湘云同學“醉臥花叢”。
第一種功能特別容易將同學會變為超女的復活賽。想想看,當年陰差陽錯,或者羞赧難言,被秘密封存的愛意如同埋在樹下的女兒紅,那些沉淀著美好的誤會、徹夜的思念、幼稚的情話和天真的決裂的過去,在若干年后被開啟,其酒力不止讓人暈眩,簡直可以讓人失控。歷史清晰再現,溫情再度重燃。不過復活賽的前提是,不能開得太晚,如果雙方都已經發幡齒搖、老眼昏花,對著一堂兒女,當年那些沉默的溫柔,也無法得體地被喚起。自然,也不能開得太早,少年心性還未遠離,距離之美尚未覆蓋當下的奮斗之苦,當年的小傷害還不能作為談笑之資,相逢一笑,更多的是熟識的客套,時間還未發酵到回顧過去覺得溫暖,同學會也不過是個通氣會。偏要到不早也不晚,一切在將定未定之間,再來那么一句“你也在這里呀”,才顯得意蘊無窮,有讓人輾轉反側的效果。
第二種功能則比較殘酷。當年一同搞惡作劇,一同打掃衛生和扎堆譏誚他人的小伙伴,若干年不見,漂亮的已經像個包租婆,英俊的正在打拼路上形容憔悴,當初人見人愛前途遠大的班長已經成功下崗,而那個逃學泡妞無惡不作的小混混,目前倒是人模狗樣,揣著國外PHD的文憑,雄姿英發。那些原本在自己的小世界里還算平靜的心就此混亂,心理落差如黃果樹瀑布,尤其是包租婆和下崗班長,不由得想起當初堅決地撕掉小混混求愛信的堅貞表情。后悔是晚了,但是至少還可以對另一半和自己充滿莫可名狀之憤怒。
若干年后的相見,熟悉的一切逐漸影影綽綽,但又與當年不同。一切都在似與不似之間,完全符合了新奇和懷舊兩種貌似矛盾的心理訴求——我想,這也許就是所有同學會式的舊愛重燃的起因。
村上春樹老師發明過一種西伯利亞癔病,一個農夫,在大荒原里勞作,四周除了地平線還是地平線。有一天,農夫便扔下了鋤頭,開始往太陽以西走,直到最后倒地死去。這個可怕的寓言,不知怎么的,總覺得跟拆散有點關系似的。其實,有的拆散,是因為原本就散了,而那個隱藏在身體里死去的東西,也許是在年幼時分就種下的期待、價值和夢想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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