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正經念的書,也就是“文革”前的二年初中。數學老師姓鐘,現在想來,她一定不是學校里最好的老師,因為所有的光榮榜,所有的上臺講話,全沒有她。鐘老師瘦瘦的矮矮的,是個南方人。她對我們要求極嚴,而我的數學很差,所以總怕看她的眼睛。
開始我最想聽的并不是她的數學,而是講完課剩下的那幾分鐘。這時候,她就興致勃勃地拿出一張愛因斯坦或是居里夫人的照片,講起他們的故事。最后她總是說:“我要的不是你們考大學,你們將來得當科學家。”說完這句,下課鈴也就響了。
那天,一上課,她就拿出一封信。這是她從前的學生寫的,她說這個學生就是從這個學校畢業的,現在是個什么家,已經有了不少發明。而且當時,他的學習成績并不好。
聽到這兒,我長長出了一口氣:從我們這里也可以產生科學家。向四周看了看,他將是誰呢?雖然知道那絕不會是我,但是,心中卻暗暗地對自己說,我要成為科學家。
自習時,課代表說:“張港,去數學老師辦公室。”這是慣例,有人作業錯了就是這樣。這回是我一個。因為沒人陪著,從座位出去時,覺得很難堪。老師細細地講了解法,說:“再來一次吧!”第二天,我又被叫去了,原來還是那道題,我還是沒有做對。老師又細細地講了解法,說:“再來一次吧!”回教室時,真覺得是無地自容了。我低著頭,覺得人人都在看我。第三天,我又被叫去了。這時我真想給自己一個耳刮子,那道題還是有錯誤。
第四天,一上課,鐘老師就舉起了個作業本,正是我的。我真有了暴風雨來臨的感覺。只聽鐘老師說:“一道題,其他同學全做對了,可是張港同學做了三次也沒有對??墒撬]有看別人的答案,而是堅持自己做下去,這樣就好,這樣就好,這就是科學的態度,當科學家就得有這個精神……”我快要哭了。
從那以后,別人做一遍的,我就做好幾遍,然后再抄在本子上,漸漸地我的數學成績上去了。我真的敢想當科學家了。
在老師的鼓勵下,初中一年級的我,有了近乎狂妄的想法:提出一條治理黃河的方案。我想從蘭州一帶挖一條運河,直通渭河,讓黃河避開黃土高原。我畫了一張地圖,標明了自己的想法,送給了鐘老師。
放學時,老師拿來幾本夾著紙條的大書。那些紙條上原來是一道道算題??戳藭懔诉@些題,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幼稚可笑。原來,我設計的經過甘肅省運河路段,有一部分黃土層比山西、陜西的還厚,而且運河的土方量是個驚人的數字。當我還書的時候,鐘老師說:“科學家經常是這樣開始的。做一次就對一次,反而不是科學家了。”
初二的時候,中國的文化就被“革命”了,我們就離開了老師,不久就到農村去了。
有一回探家,排隊買東西,當我成為第五個人的時候,偶一回頭,看到身后的第八個,矮矮的瘦瘦的,竟是我的鐘老師。我忙對老師也是對前后的人說:“老師!快,到我這兒來,咱們換一下。”推讓幾次后,老師笑了:“數學學得不好。還會數數么!一二三四五六七八,怎么成了一二三四八六七五……”前后的人都笑了。
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鐘老師。以后聽說她回了廣西老家。只知道她的老家在廣西,是南寧?是柳州?是桂林?是大瑤山?問誰也問不明白。
只一年多的時間,從數學老師那兒并沒有學到多少數學知識,但是,無論是“修理地球”時,還是“大批判”時;無論是上大學時,還是自己當老師時,當個科學家的打算一直在心頭,一直到今天。
快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