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一]到達拉薩的時間是晚上八點,我走出混沌的車廂,清新的空氣撲鼻而來,我的心情變得輕松而愉悅。一起來的幾個同學從背后撲上來“襲擊”我,他們的興奮絲毫不亞于我。這是我們的高中畢業旅行,也是我送給自己成年禮的一場華麗冒險。我突然想起了什么,掙脫開阿乙箍著我脖子的肩膀往后眺望。米小漁是最后一個走出車廂的,她慵散地伸了一個懶腰,臉上愜意滿足的笑容襯上她雪白的紗紡裙擺在隨風飄蕩,美得不屬于人間。我朝她伸出手,然后牽緊她去打車。西藏畢竟不是內地,我們一行五個人,他居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讓我們都上車了。我當然不能委屈我朋友,所以便讓米小漁坐在我身上。她的手臂勾著我的脖子,長發會隨著車的晃動掃到我臉上,癢癢的。我跟幾個朋友高談論闊,聊西藏的風土人情,米小漁偶爾會插上兩句。“喝酥油茶真的能夠減輕高原反應的痛苦嗎?”“我們有幸目睹天葬么?”我朝她擺了擺手:“男生說話,女生少插嘴。”米小漁果真就閉嘴了,可是她的手卻很不安分,居然掐了一下我腿上的肉作為報復。我疼得倒吸一口涼氣,那涼氣直沖天靈蓋了。晚上在藏族人開的客棧里安歇,他們三個擠了一間小房間,我卻和米小漁單獨住了一間大房間,原因是那個大房間有獨立的衛生間可以洗澡,他們為了照顧女生才這樣做,我突然覺得帶女朋友出來還是有好處的。我和米小漁并不是那種一拍即合型的情侶。高二的時候文理分班,她是我們理科重點班上為數不多的女生之一,且長得漂亮。那時候我們幾個經常聚在一起的男生躲在廁所一邊抽煙一邊打賭,誰追到米小漁,他一學期的煙就由其他男生輪流供。最后他們都輸給了我,因為,米小漁喜歡上了我。他們都說我是討女生喜歡的典型。幽默、健談又見多識廣,渾身充滿了正能量。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,其實我是個容易讓女生掉淚的家伙。比如我和米小漁在一起后,我親眼見過她哭過好幾次,理由是我在很多場合下都沒有把她擺在第一位。我不是一個愛情至上的人,可是我確實喜歡米小漁,這并不矛盾,我發誓。[二]在客棧休息了一天后,我們包車前往日喀則。這段時間是西藏旅游的熱門季節,從車窗外看過去,終年白雪皚皚的雪山仿佛褪下圣潔的袍服,蔥郁的樹木直蔓延上藍天。所有美得熾烈的東西都是有危險的,比如這樣壯麗的景色就可以讓很多人失去防備。車子轉入尼木縣境內的妥峽峽谷段時,我眼睜睜地看著前面的一輛車翻入多米深的懸崖下,僅僅是一秒的功夫,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。“司機,停車,停車!”我最先叫出聲。司機就跟耳背一樣,沒有停下,繼續往前開。后來是阿乙他們齊聲喊“停車”,司機才停下來。我們趕到崖下,眼前的境況慘不忍睹。大片的血和泥土混在一起,還有一個女人從車身下面掙扎著匍身探頭,艱難地朝我們伸出手,她的臉上、手上也是血肉模糊,只有那一雙眼睛,生的意志格外分明。我突然感到一陣心悸,眼前的事物也開始變得恍惚,太陽穴暴突,仿佛有什么在拉扯著我的神經。“你怎么了?你不舒服是不是?你坐下來休息一會兒,我們去救人就好了。”所有人中,只有米小漁覺察出了我的不對勁,她把我扶到一邊坐下后,就自己跑去幫忙了。我坐的地方是一塊凸出的小山坡,當我好不容易感覺眼前的事物不再晃動后,便開始打量起四周。我的背后是一片已經干涸的池塘,里面是一具具重疊起來的森森白骨。雖然知道這個地方是交通事故的高發地段,可是親眼見到那么多具白骨的難過與震驚,還是無法用言語來比擬的??墒钦嬲屛艺痼@得離不開眼的卻是這些白骨中的其中一具。我剛開始以為是我看錯了,畢竟我的眼睛是有些近視的。我顧不得尊重不尊重逝者,跌跌撞撞地跑到跟前,頓時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在倒流。那具白骨橫臥在一邊,左手腕上戴著的手鏈與我手上現在戴著的手鏈一模一樣。要知道這并不是一場令我大驚小怪的巧合,因為這兩條手鏈是特別訂制的,世上獨一無二。米小漁生日那天,我為了給她驚喜,專門去銀飾店訂制的兩條情侶手鏈。她在跟我開玩笑嗎?不,這不符合現實。我突然又記起一件事,到達拉薩的那個晚上,我們五個人打車,司機連說都不曾說一下,就跟往常做生意一樣。他所看到的,會不會就只有四個人?我被我自己的這個想法嚇了一跳。米小漁忙完那邊的事,就走向我。她的臉上、手上、衣服上都是血,我想到了被車壓住的那個女人,兩個人的身影慢慢重疊在一起。我的腦子里有座冰山轟然崩塌。[三]我醒過來的時候以為自己在醫院,可是四周的墻壁并不是白色的,鼻間吸入的空氣也沒有福爾馬林的味道。我看著眼前熟悉的一切后知后覺,我居然在自己家。所以剛才經歷的那一切都是夢么?我瞥向床頭柜,臺歷上年月日這一天被我用標記筆圈紅,再看鬧鐘上的時間,也是月日,我和朋友們約定出發的日子。如果那一切都是夢境的話就沒什么不妥,可是那夢未免太過真實。家里靜悄悄的,空氣都好像停滯了。我背著背包走在街上,突然感覺自己特別的孤獨。沒有人朝我看一眼,我連車都打不到,一個人拖著行李箱緩緩走在街道上。我是很怕孤獨的,尤其是狂歡后的孤獨,所以我喜歡熱鬧,讓自己表現得熱愛生活熱愛世界,朋友們環繞在我身邊的時候,我才感覺好過一些。到達車站的時候,他們幾個已經候著了,阿乙奔跑著過來幫我提包。“老大,你是睡過頭了嗎?”“你才睡過頭,我站在路邊打車,都沒有車停下的,我走來火車站的好不好?”我笑著給了阿乙一拳頭。米小漁站在不遠處朝我笑,她穿著淺黃色的馬甲衫,由于衣衫敞著,我可以看到她里面襯的雪白雪紡裙,我的笑容僵硬在了臉上。一路上,我與他們躲在火車的廁所里吸煙,也會將腳翹在桌子上打撲克牌。米小漁靠著我的肩膀,時不時地往我嘴里塞著零食。他們都沒有察覺出我有心事,我在等,等時間來驗證我的心事。下車后所遇到的事與夢境中的一模一樣,我感覺自己就像是《死神來了》中的男主角,會預測到一些不可思議的事。當阿乙打到一輛出租車,正準備將我們的行李放入后備箱時,我攔住了他。“我們不坐出租車行嗎?”“為什么?”其他幾個人異口同聲地反問我。“這個——”其實我也不知道怎么解釋,可我就是本能地想要逃避接下來的事。“我們是來窮游的,打車太奢侈了。”我終于找到了一個聽起來不錯的借口。“你什么時候那么小氣了。”米小漁嘟著嘴,似乎有些不太高興。阿乙盯著我看了一會兒,又將放上去的行李拿下來,他去跟司機師傅說話,司機一踩油門,丟給我們一通嗆人的汽車尾氣。阿乙這家伙最聽我的話,凡事都是“老大老大,幫我拿個主意”,但其實很多事他完全可以靠直覺來判斷。他家是我們這個地方有名的靈異家族,據說他們家的長輩都具備通靈的能力,所以阿乙在這方面的能力也不會太差。我打算找阿乙單獨聊聊,我突然覺得,也許只有他能夠解開我的心結。[四]整個一路上我都沒找到合適的機會跟阿乙單獨聊天,因為米小漁一直跟著我。事情的發展也并沒有因為我們不坐出租車就改變,它還是朝著我夢境中的方向而去。我坐在座位上,非常麻木地看著前面的客車墜崖,然后所有人都驚慌失措,往崖下奔去。從車底下鉆出的女人、萬人坑、小山坡,還有那條情侶手鏈,一切的一切,仿佛昨日重現。米小漁一步一步地走向我,我知道逃避不了的,只能面對。“你好些了嗎?”她臉上是擔憂的表情。我沉默以對。她沒有介意,繼續說:“救援人員馬上就到了,我們該做的都做了,繼續我們的旅程吧,阿乙他們都等著呢。”我抬頭,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她,直盯得她渾身不自在地反問我:“你到底怎么了?還是不舒服么?”我任由她的手觸摸我的額頭,她的手雖是溫熱,但我分明看到她光潔的手腕上什么都沒有。我突然捉住她的手,幽幽開口:“我送你的手鏈呢?”“手鏈?”米小漁恍惚出神,她的眼神開始回避我。“其實你已經死了吧,那具白骨是你吧,是你吧!”我突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,我抓著米小漁的肩膀,前后搖晃。我其實并不想傷害她,我只是想要讓她承認這件事。這些天以來,“米小漁是鬼”這個念頭一直在纏著我,我必須要發泄出來。終于,大概是我弄疼了她。米小漁用盡全力推開我,整個人往后退了退,口中還不停地說著:“你瘋了吧。”我一個踉蹌,摔倒在地上。我的頭并沒有撞到石頭,可是我整個人就像被閃電擊中一般,全身麻木,眼前的一切又開始左右晃蕩,在我的意志還未完全混沌之前,我看到阿乙跑過來扶住米小漁,兩個人低聲交流著什么,他們的神情都很詭異。我來不及去問清楚便昏厥過去。我又做夢了,這次之所以那么確定是因為,我看見了另一個“我”。地點是班級前的走廊上,“我”和米小漁之間正發生激烈的爭執。鏡頭拉近,只見米小漁扯著“我”的衣服不斷問:“為什么我不可以和你一起去?”米小漁淚如雨下。鏡頭轉換,碧水藍天,是西藏。米小漁所坐的那輛客車一路上都在顛簸,車上的游客手舞足蹈地唱著歌,可是僅僅是一眨眼的功夫,那歌聲就變成了尖叫聲,客車墜入了山谷。鏡頭停在這里,漸漸的,四周變成一片黑暗。我在黑暗中掙扎著醒來。[五]我睜開眼睛的那一秒是前所未有的絕望,因為我躺在自己家的床上,我跌入了一場萬劫不復的輪回里。我回想起米小漁和阿乙的臉,慢慢理順了所有的事,我愈來愈覺得這是一場報復。班上的男生有超過一半都喜歡米小漁,包括阿乙。我記得有一次晚自修,滂沱大雨落得地上起煙。米小漁沒帶傘,站在教室門口不知所措。阿乙跟米小漁不知道說了什么,然后便一頭沖進了雨中。我撐著一把傘舉過米小漁頭頂,然后和她一起緩緩走進了雨里。我回頭望的時候,不小心看見阿乙從學校的小賣部出來,整個人淋成落湯雞,懷中卻揣著一把顏色鮮艷的雨傘。他望著我們,神情失落。所以,那么喜歡米小漁的阿乙,看見我和米小漁吵架,看見我傷了米小漁的心,最后也是間接的因為我,米小漁才喪生于山崖下,他一定恨死我了吧。米小漁死后,他用通靈之術召回了她的魂魄,再跟其他幾個人說好,一起向我報復來了吧。我把收拾好的行李摔在地上,然后奔跑出去。他們在車站等我,當阿乙走過來要幫我提包的時候,我卻驟然推開他,喝道:“你別碰我。”阿乙被其他人扶起來,一臉的莫名其妙。米小漁仍舊穿著黃馬甲和白雪紡裙,只是她的神色有些黯然。我走向她,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:“我知道我對不起你,都是我害的你,可是你老是陰魂不散地跟著我,還串通這么多人一起玩弄我于鼓掌之間,把我當個傻子,有意思么你?”米小漁眉頭微蹙,她張了張唇,似乎想要說什么,但最終什么都沒說出口。她這樣的細微舉動落在我眼里,就是一種謊言被揭穿后的尷尬。“你是不是很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,其實很簡單,當我看到我送你的手鏈卻戴在那具白骨上時,我就猜到了這一切是場陰謀。禿鷹將你的肉身啄食干凈,卻留下了那串手鏈。”“你本身都要墮入輪回了吧,是阿乙讓你留下來報復我的吧,是不是想要看我瘋掉你們才開心?”“你在胡說些什么,你別這樣逼小漁,跟她無關的。”阿乙走到我面前,突然大喊。“你根本就是喜歡她,所以在幫她一起害我。”我的聲音比他還大,甚至帶了嘶啞。這一刻,誰也不會明白我的憤怒和痛心。身為射手座的我,最無法忍受的就是背叛,來自朋友的背叛。“小漁她根本就沒死。”阿乙歇斯底里了,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這樣激動,平日里的他再溫和不過了。“阿乙。”米小漁似乎要阻止著什么,可是已經來不及了。阿乙盯著我,一字一頓,將每個字的音節都吐得字正腔圓:“死的是你,你才是一具沒有肉身的魂魄,除了我們,誰也看不到你。”我感覺后脊發涼,眼前的一切再次變得恍惚。[六]這應該是我最后一次跌入回憶的夢境了吧。我又看到了“我”,“我”拿著報紙的手在顫抖,報紙的頭條報道著尼木縣峽谷的車禍。“我”跌跌撞撞地跑出去,誰勸阻也不聽。“小漁,你不會死的對不對?你等我,我來找你了。”“我”獨自去了西藏,在那條號稱是“死亡之谷”的尼木縣峽谷上,一個恍惚間,眼前的場景就變成了劇烈下降的山脈。我看到了一場慘無人寰的場面,救援隊伍來得不及時,這輛車上的大多數人都已死亡,尸體也沒人管,就留在了這邊。那些尸體面目全非,我差點都找不到“我”了,可是幸好“我”手腕上的手鏈獨一無二,世上只有兩條,另一條在米小漁手上。夜色降臨時,我看見有數只禿鷹從遠空飛來,這些尸體成了它們的饕餮盛宴,很快,這些尸體就變成了一堆堆駭人的白骨。米小漁沒死,她成了車禍中為數不多的幸存者之一。接著,她到山崖下找“我”,在那堆白骨中看到了戴著情侶手鏈的“我”嚎啕大哭。我分明看見了她將自己手上的手鏈除下,埋在了“我”尸骨旁的泥土里。“我知道你很怕孤獨,這樣你就不孤獨了,我會陪著你的。”她如此說。后來,米小漁去找了阿乙。阿乙說,車禍死亡的亡靈與其他亡靈不同,它們只能在自己死的這塊地方飄蕩,除非有新的亡靈誕生來替換它們,它們才可以投胎去凡世為人,就跟水鬼拖人下水是一個道理。米小漁哭著問阿乙:“難道沒有辦法可以讓他重生么?你不是精通通靈之術么?”阿乙又為難又心疼地望著米小漁回道:“他的肉身都不在了,除非,除非——”“除非什么?”米小漁的眼底重現光芒。“除非借尸還魂。”阿乙聲音小下去,有些猶豫地說出了這個辦法。米小漁跟阿乙找來其他幾個關系好的男生商量完畢之后,大家商量出了一個決定。由阿乙召回我的魂魄并封鎖住我的記憶,大家陪我一起一遍一遍地故地重走,從家到西藏車禍的現場,直到找到合適的替身讓我重生。他們其實已經表現得夠好了,就像一個個演技精致的演員,一遍一遍地NG,一遍一遍地重來,卻沒有人露出一絲破綻,是我自己潛意識里不甘于被控制,所以每一次因故暈倒都會在夢境里記起一段事。阿乙很心疼米小漁,他輕撫她的肩說:“如果這個計劃失敗了,就讓我來照顧你吧。”米小漁卻冷靜地望著他回道:“就算這個計劃失敗了,我也不會和你在一起。”“你知道嗎?當初——”阿乙急了,可是他的話還未沖出口,就被米小漁打斷。“當初你們打賭,誰追到我,他一學期的煙就由其他人供。我早就知道了,可是我就是喜歡他啊,他后來也真的喜歡上我了不是?他雖然口中不承認,可是他為我付出了生命。我知道他就在我身邊,我想多陪陪他,他特別害怕孤獨和寂寞。”米小漁喃喃地說著。我鼻子一酸,卻怎么也流不出眼淚。是啊,鬼魂怎么會有淚呢?[七]我醒過來的時候不知身在何處。既不是躺在家中的床上,身邊也沒了米小漁和阿乙他們。四周黑漆漆的一片,卻突然有一束刺眼的白光晃花了我的眼睛,我用袖子擋住眼睛,從縫隙中看到無數人宛如飛蛾一般撲向那燈火明亮處。我突然明白了,這便是傳說中的往生之路。我自由了,我不再受到任何人的束縛了??墒菫槭裁次腋杏X我的心那么空,那么迷茫,仿佛失去了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才會這樣,前方就是極樂世界嗎?耳邊回響起一個聲音,曾有個女孩對我說: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。我此刻很想念米小漁,很想很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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