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親在我記憶中,起先是代表著一種現實生活的煩瑣與壓力,后來,則是代表著一大片無可避免的、身為女人的悲哀。
多年來,我未曾寫過關于母親的文章,關于父親的倒寫了不少。
不寫母親,有兩個心理上的因素——起初是因為感情上的淡漠;后來是因為良心上的歉疚。
自幼,我就和父親比較接近。長大之后,又和父親比較談得來。我天性比較喜歡外界的事物,童年時,就只樂意在戶外、原野、田莊,和大自然在一起。所向慕的是遙遠的地平線外,那不可知的世界,對實際的家庭生活深感不耐。而母親,偏偏是個自從我有記憶以來,就終年忙著家事,無暇去“抬頭看天外”的盡責的主婦。我天天所盼望的,就是父親快些下班。因為他幾乎毫無例外的,在那天氣干爽、絕少下雨的北方,一下班,就帶我們幾個小麻雀般的孩子,跑出家門,去野外看蘆葦,看野花,聽鳥叫,看晚霞,或聽“大兵”唱歌。
而母親和我的關系,卻是教我怎樣剝韭菜,怎樣剝蒜頭,怎樣掃地、擦桌椅,和怎樣做針線。記憶中最深刻的是,母親教我縫一種很精細的接縫、把兩塊布邊用針細細地縫上兩道,釘在一起,無論反面正面,都絕看不出有什么不同,叫做“凈縫”。那種“布”,又密,又硬,需要先用蠟燭打上一層蠟,才可以扎得動。七八歲的我實在指揮不動那根細針,結果,不是戳破了手指,就是把針弄斷。一連幾個鐘頭,在那里低著頭吃力地縫,脖子都痛了,還弄不完。勉強做完了,又往往通不過母親的檢查,要我再找兩塊布,重新縫過。于是,我就更盼望父親回來解救。
我有個弟弟妹妹,母親給我的印象就總是在害喜、推搖籃,和一面喂奶一面手中不停地縫著孩子們穿用的衣褲。煩的時候,就罵我們“不聽話”,說我們“只會磨她”。其實,她是個相當漂亮的母親。嬌小的身材,即使生了個小孩,也絲毫都不臃腫。白凈的皮膚,笑起來有兩個小小深深的酒窩。又會趕時髦,凡是新流行的發式與時裝,她都會在百忙中讓自己趕上。她又有一雙巧手,一切衣服及手工藝,只要她看到,就會研究明白,照做一件,而且青出于藍。父親的襯衫和西裝、我們的大衣,她都可以親手縫制。那時剛剛流行的毛線衣褲,她也立刻學會,打得又快又好。繁忙的家事從未使她蓬頭粗服。就連她最后因難產,打麻醉傷了神經,得了半身不遂、動作不便的時候,也從未見她有一天不是梳洗得整整齊齊(只是她實在沒有機會穿她那些做客用的時裝。她去世之后,箱子中留下的新衣全未上身,各式新鞋也都干干凈凈)。她又會做菜,各式各樣,南北口味,她都做來輕松愉快。在那材料來源并不很容易的鎮上,她都能別出心裁,找到代用品,做得精彩非常。我上了初中以后,一直住校,也一直都吃著由母親千方百計托人帶來的栗子雞、腐乳肉或糟魚。
可是,或許就因為母親是位太好的家庭主婦,而我天性中卻太缺少這方面的細胞,所以,母親總覺得教不好我做家事,是一種失敗。而我也因為太怕她在家事方面對我的要求,而經常設法逃避。
好在我一上初中,也就自然而然地避開了。
母親非常舍不得我。甚至當我因為想家,而坐火車逃學回來的時候,她也不責備我,而還要勸父親,讓我不要去讀中學了,說:“鎮上沒有中學有什么關系?”“女孩子何必非讀那么多書不可?”幸虧父親比較理智,堅持讓我“渡過難關”,以后果然生活境界豁然開朗,不再想家,而接近了廣大的天地,發現了屬于我的世界。
但也因為這個緣故,我不再有機會受到母親的“女教”。我現在能夠做幾樣普通菜,會縫一些衣裳,而且速度很快,產品不差,是靠著歲以前,在母親的嚴格督導下練出來的“幼功”。偶爾以會打舊式中國紐襻傲視同年女友,并且也略會料理家務,不致因傭人難找、求救無門而苦惱。 [][]下一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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