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親對幾位木匠哭著說:“這棺材暫時不做了,將來要做就做個大點兒的,把我和我兒子裝殮在一起……”
我出生在“文革”時期,歲時,我那參加過抗美援朝、在市里當干部的父親被“造反派”關進監牢,我隨母親回到鄉下。家中有難,我的身體卻又總找麻煩,幾乎每年農歷二三月,都要病上一場。母親為我請過許多醫生,大都說是因為體質太弱所致,需要增加營養??赡菚r我們家連肚子都填不飽,又到哪里去找“營養”呢?歲那年春天,身體虛弱不堪的我,又流出了鼻血。鼻血流得很猛,用棉球塞住兩個鼻孔,血很快就在鼻孔里凝成兩個條狀的血塊;而當繼續涌流的血沒有“出路”時,它便從嘴里流了出來。母親一路狂奔到村東去找醫生。醫生為我開了幾副中藥,說:“吃吃看吧,一般人吃上一副就會管用的?!?
幾天后,那幾副中藥喝完了,我的鼻血仍未止住,奇怪的是,鼻孔每次出血的時間,都是在剛吃過午飯、室內外溫度都相對較高的這一時間段,似乎已成為習慣性的?!霸趺崔k?這可怎么辦呢?”母親只好硬著頭皮再次把醫生請來。醫生長嘆了一口氣,說:“我是一點招都沒了,就趕緊往縣醫院送吧——再不去醫院,這孩子就會流鼻血流死??!”
母親問,去醫院需要準備多少錢,醫生說,得二百多塊吧。母親“撲通”一聲跪倒在醫生面前:“醫生,你這不等于什么都沒說嗎?”對我們家來說,這筆錢簡直就是天文數字。
好心的醫生猶豫著,再次返回,免費為我掛了一瓶點滴。
當點滴打完的時候,黑壓壓的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鵝毛大雪,窗外很快成了白色的世界。醫生無奈地搖搖頭,悄悄地對我母親說:“打點滴只能暫時為孩子補充一點體力,解決不了根本問題。你要有思想準備,當這場大雪消融的時候,孩子的命恐怕就……”他們都以為我睡著了,而身體虛弱又心理特別敏感的我,卻是一字不漏地全聽到了。
每天午飯后鼻血還在一成不變、“按部就班”地流,稍稍不同的是,血的顏色由深紅色漸漸變成了淺紅色,其濃度也由濃變稀。“這是孩子血快要流盡的征兆??!”一位前來看望我的大嬸含著淚水對母親驚呼,另一位大嬸則抱著我的母親啜泣不已。
這天夜里,尖銳刺耳的鋸木頭的聲音從我家另一孔破窯洞里傳出來,幾小時后,又變成了刨木板、打鉚眼和釘釘子的聲音。我不由得猛地一激靈:“媽,隔壁那些人該不是為我做棺材吧?”母親抱著我的頭沒有說話,只是哭。我緊緊抓住母親的手,拼命哭鬧:“媽,我不想死,隔壁的阿秀已答應我了,要為我做一支好長好長的柳笛,我還要等爸爸回來……”母親腳步踉蹌地出了門。不一會兒,院內響起了拋扔木板的聲音。母親對幾位木匠哭著說:“這棺材暫時不做了,將來要做就做個大點兒的,把我和我兒子裝殮在一起……”顯然,母親已下定了與我同生共死的決心,可我,要想活下來,有那么容易嗎?
我生活的內容變得“簡單”起來:除了等待午飯后鼻血涌流不止的惶恐時刻,就是斜靠在被垛上看窗外南墻根菜畦上一點一點消融的積雪——積雪成了我生命的刻度,當你融盡的那一天,我也隨你走進了天國——雪啊,你就慢一點、再慢一點消融吧!漸漸的,我連軟面窩頭都吃不下去了,每天只能靠喝一小碗白面稀湯維持生命。 [][]下一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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