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娘,兒復員了!”
“那,你以后就可以整天和娘在一起了?”
“對。兒以后就可以整天和娘在一起了!”
麥子在北方的大地上熟了的時候,兵們復員了。
其中一個當過班長的兵,行前被單獨叫到連部。連長和指導員以溫和的目光望著他,交給兵一項任務——兄弟連的一位連長不幸犧牲了。他的老母親在地方辦的一所托老院里。他的任務是在復員途中,替兄弟連隊順便繞路去看望一下老人家……
兵接受了這個任務。不待開歡送會,獨自離開了連隊。
兵如期來到了托老院,面對的卻是他怎么也不曾料到的情況:托老院由于經營不善,瀕臨倒閉。前幾天,有家屬接走了最后幾位老人,只剩下那一位連長的母親還住著……
托老院的人對兵說:“你可來了!我們托老院的地已經賣給一家開發公司了。對方急等著開工建別墅區呢。我們因為老太太為難死了。你一來,我們的問題就解決了。你無論如何把老太太接走吧!”
兵愣了一會兒,也為難地說:“我把老人家接走倒是件容易的事,可我又該把老人家往哪兒送呢?”
養老院的人說:“這你不必愁,她兒媳婦還在當地農村,送到她身旁去吧!”
兵尋思了一會兒,覺得只有這么做。
在老人家住的那間房子門外,兵響亮地喊了一聲“報告”。
“哪個?”——老人家的語調聽來郁郁寡歡。
兵猶豫了一下,這樣回答:“我是一個兵?!?
“是兵就不用報告了。快進來吧。當兵的都是我兒子。兒子見娘還報什么告呢?進吧進吧!”
聽得出,老人家心情急切。
托老院的人附耳對兵悄語:“老太太患了癡呆癥。清楚的時候少,糊涂的時候多。這會兒說的是半清楚半糊涂的話?!?
兵不由得又是一陣發愣。
“兒呀,你怎么還不進來呢?”
托老所的人又附耳對兵悄語:“老太太的雙眼也基本失明了……”
兵一聽心里就急了。兵怕老人家不慎摔著。兵顧不得再多想什么,一掌推開門邁進了屋里。
兵又大聲說:“老人家,您別下床,我已經進來了!”
老人家的眼睛循聲望向兵。垂在床下的一條腿,緩緩地又蜷收到床上去了。她臉一轉,頭一低,不理兵了……
兵一時不知如何是好。
托老院的人附耳責備兵:“你怎么能叫她老人家呢?你應該叫她娘的嘛!你要真想把老太太接走,你就得冒充是他兒子??!我告訴你她兒子叫什么名字……”
兵豎起一只手制止道:“不用你告訴,我知道?!?
“知道你還愣個什么勁兒呢?你快叫聲娘試試吧!”
“娘……”兵張了張嘴,終于輕輕地叫出了那個在連隊四年不曾叫過的親情脈脈的字。老人家沒有反應。
“娘!”老人家還是沒有反應。
對方悄語:“她耳朵可一點兒毛病也沒有。準是因為你第一聲沒叫她娘,而叫她老人家,惹她不高興了。”
“這老太太一不高興,誰都拿她沒辦法。我看你今天是接不走她了。先找家旅館住下吧!”
兵接受了建議,懷著幾分惆悵,默默地退了出去……
兵在旅館住下以后,坐立不安,反反復復地只想一件事——那就是如何才能圓滿完成任務。
第二天,托老院的人到那家旅館去找兵,服務臺說,兵退房了?!巴朔苛??”這回輪到托老院的人發愣了,“這個兵,太不像話了!”
“看上去挺實在,沒想這么油滑!連句話都不留就溜了!”
不料,第三天,兵竟又出現在他們面前,托老院的人轉憂為喜。他們對兵說,情況有變化。變得對兵極為有利了。因為老太太昨天一下午都在不停地念叨:我兒子怎么露了一面就沒影兒了呢?怎么不來接我回家呢?
“只要你別再叫她老人家,充當她兒子,她準會高高興興地跟你走!……”
他們巴不得老太太立刻就在他們眼前消失。他們一邊夸贊兵一邊把兵往老太太房間里推……
兵進了門,又習慣地喊了一聲:“報告!”
老人家的臉倏地向他轉過來。老人家那雙失明了的眼里,似乎頓時充滿溫柔的目光。
兵猶豫片刻,說:“娘,是我,您兒子。來接您回家!”
于是,坐在床上的老人家,向兵伸出了自己的雙臂……
兵上前幾步,單膝跪下……
老人家的雙手捧住了兵的臉。接著,摸向兵的肩,兵的帽子……
“兒呀,你衣肩上怎么沒那章章了呢?你帽子上怎么沒那五角星星了呢?”
“娘,兒復員了!”
“那,你以后就可以整天和娘在一起了?”
“對。兒以后就可以整天和娘在一起了!”
老人家便一下子將兵的頭緊緊摟在她懷里了!兵的眼剎那間濕了……
兵昨天已經去了百里外的農村,見到了老人家的兒媳。軍嫂是個剛強的女子,正承擔著喪夫的悲痛在秋收。女兒才歲,上小學二年級。軍嫂對兵說,一忙過秋收,她就會將老人家接回來的。
兵當時問:“另轉一家托老院行不行呢?”
軍嫂說她四處聯系過,本縣還有另外一家托老院,但收費太高,丈夫那筆撫恤金支付不了幾年啊。轉到外縣的托老院去,就沒法經常去看望老人家了……
軍嫂說著說著,落淚了。
兵望著才三十幾歲的軍嫂,想到了她以后的人生。于是一個決定在心中敲定。他要替軍嫂和部隊將一位犧牲了的軍人的老母親贍養起來!兵騙軍嫂說,他臨行前,部隊指示他,務必負責將老人家轉到另一個省的托老院去。說那兒條件可好了。而且是部隊的轉業干部在那兒當院長,老人家不會受委屈。軍嫂哭了,說她怎么能舍得老人家離她那么遠呢?兵就婉言勸軍嫂想開點兒。說若辜負了部隊的妥善安排也不好啊。軍嫂卻說,老人家暈車。兵說:“那我用小車推她老人家!”
托老院替兵買了一輛嶄新的三輪平板車。裝了個美觀的遮篷,做了一個分格兒的箱子,里邊可以裝食物、礦泉水、藥,連修車的工具和汽筒都替兵備齊了。
兵很感動。
老人家一坐上那輛車就笑得合不攏嘴,孩子似的嚷著:“回家嘍,我要回家嘍!是我當兵的兒子來接我回家的!”
兵見老人家高興,自己也高興,也笑。兵大聲說:“娘,坐穩!咱娘倆上路啦!”
在托老院的人們的目送下,那輛嶄新又美觀的三輪平板車漸漸遠去。兵將他們面臨的難題解決了。兵將他自己那張實實在在憨憨厚厚的臉印在他們的記憶中了。他們從內心里祝?!澳缸印倍艘宦菲桨?!
那輛嶄新又美觀的三輪平板車,在秋高氣爽的季節,在斑斕似錦的北方大地上,在由北向南的幾乎天天驕陽普照的公路上,如一輛觀光旅游車一樣,按兵心里的計程表接近著兵的家鄉。
兵一路對娘講著自己看到的景色;偶爾也“引吭高歌”。兵唱得最熟的是《九月九的酒》:……九月九,重聚首,美酒澆心頭,醉倒在家門口……
路上,“娘”丟過一次:那是在與家鄉的省份相鄰的一個省份的地界內發生的事。傍晚,在公路旁的一家小飯館前,兵遇到了幾個歹徒搶劫、欺辱一名婦女。兵當然沒有袖手旁觀。歹徒受到了兵凜然正氣的威脅,跑了。但兵的后腦上挨了重重的一擊,昏了過去……
兵醒來時,發現自己躺在縣城的醫院里。“我怎么會在這兒呢?”護士說:“你是見義勇為的英雄呀。在你昏迷不醒的時候,我們縣里的領導都來看過你啦!……”
“那……我娘呢?……”“你娘?……”“我在這兒幾天了?”“沒多久,才天。” [][]下一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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