兩只手握在了一起,骨節碰著骨節,血管挨著血管,感受彼此的溫度。帶著某種儀式般的虔誠,我和我傷害的人,握手。
歲的夏天,因為顧一晨的到來而格外炎熱和漫長。
這個穿著藍色工裝褲和白色長袖襯衣的男生,像一顆被風無心吹來的草籽,默默“落”在了教室門前。男生悄悄使個眼色,女生把眉頭微皺,我明白大家的意思:他太土了。但是,我還是對他說了話:“歡迎你,新同學。”
心中不是沒有輕視,只因我是班長,一個老師青睞、同學擁護的班長。我懂得怎樣維護自己的聲望。比如,在大家無視陌生的顧一晨時,我送上適時的關心。
顧一晨瘦削的臉上現出笑容,明朗得好像初升的太陽。
他坐教室最后面右邊的角落,他在夏天火輪一般的大太陽下仍穿著長袖襯衣,他的頭發好像菠蘿的葉子讓人發笑。他不用自動筆,只用粗粗的鉛筆……總之,他是一個奇怪的人。
顧一晨成為大家課間議論的對象,少年總是對沉默的人有強烈的好奇心。雖然心中很想知道顧一晨的經歷,但我不參與同學的討論,那會有損我班長的“權威”。我只是到自習課坐在講臺上的時候,多注意他幾下。
顧一晨不怎么喜歡看書,大家都做作業的時候,他歪著頭發呆。我下去提醒他,他竟說做完了。
我不信。我想他是那種不學習、得過且過的家伙吧。我對他有了一絲輕蔑。
那天物理競賽報名,顧一晨竟然也參加。他遞上一張皺巴巴的五元紙幣,說:“我的報名費。”我有些譏諷地回一句:“量力而行啊,何況還是交錢的。”
競賽結果出來的那天,所有的人都大跌眼鏡,顧一晨得了第一名。
物理老師跑到我們班,喜滋滋地問誰是顧一晨。我把手一指:“那個穿白色襯衣的瘦瘦的男生。”我看著物理老師把他叫出去,給他好幾本物理資料,心中暗暗不爽。
以前,什么獎勵不是我嚴戈的?老師對我像是對待國寶熊貓。更何況,我還是班長,所有的榮譽都有我的份。
而這個叫顧一晨的沉默瘦弱的男生,瞬間奪走了老師的關注。我心中有一種叫做嫉妒的荊棘潛滋暗長,蠢蠢欲動,等待一個時機,劃破少年純真的心。只是,當時我還沒意識到。
很快機會就來了,我得知顧一晨要代表我校參加市里的物理競賽。比賽是在周三下午,上午的時候,物理老師來交代他:“這次比賽選擇題是機器改卷,就是那種用鉛筆填涂答題卡的,你懂嗎?”顧一晨點點頭。
中午我很早來到教室,走到顧一晨的位置上:“喂,下午加油啊。”我拍拍他的肩膀,帶著男生特有的力氣,那是一種親切和友好,只在哥們兒之間發生的親切。
他回報我以笑容,一貫的明朗的笑容。
我們又聊了一些閑話。然后我把他送出了教室,一直送上校車,看著車開出校園。
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我在忐忑不安中度過,墻上的鐘滴滴答答地走著,每一步都敲在我心上。班主任喊我收作業,我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,被大家笑了好一會兒。
我在等待某個事情的發生,我已經嗅到了它的味道,帶著酸澀和苦。
顧一晨回來了,一同進教室的還有物理老師。年輕的物理老師臉漲得通紅:“交代你多少次,記得帶鉛筆,記得帶鉛筆,你怎么還是忘了?”他尖銳的聲音掩蓋了顧一晨的低語。沒人聽得清楚顧一晨說了什么。只有我知道,這是為什么。我藏起了顧一晨的鉛筆,唯一的一支鉛筆,那支粗糙的鉛筆。
顧一晨在老師的責難中走到教室后面,坐下,把頭鉆進書屜里,翻找那支不存在的鉛筆。他的背很彎,好像秋日收割過后的麥田殘存的最后一株麥子,孤單,寂寥。
100終于,他放棄了尋找。他呆在位子上,兩手緊握,上面的血管突起??吹贸?他很難過。
我在不安中度過那漫長的一天,但沒有人懷疑我。放學的時候,我很快地收拾了書包要走。啪——一個東西從書屜里掉出來了。
是鉛筆,就是我藏起的那支,我本來打算放學路上扔掉的。
同桌好奇地湊上來:“咦,你怎么也用鉛筆。你不是一直用自動鉛筆嗎? ”
我支支吾吾:“原來的壞了。壞了。”
“不會是顧一晨的吧,他今兒不是丟了一支嗎?”同桌不依不饒。
顧一晨正好走過來,在我面前停住。他拿起筆,看了好一會兒,說:“不是的,別誤會嚴戈了。”
天知道聽到這句話我是多么高興,蹦到嗓子眼的心又回歸原處。也許,顧一晨真是被我迷惑了吧,我暗自慶幸。最關鍵的是,我保護了自己的聲譽,作為一班之長的聲譽。
第二天上學,我故意跑去和顧一晨打招呼,他只是定定地看著我,不說話,臉上也沒有了以前的笑容。兩周后,物理成績出來,他還是獲獎了,物理老師來祝賀,他也只是淡淡說句謝謝。他更加沉默了,急劇地消瘦,好像有什么東西在蠶食他的內心。再后來,他轉學了。
轉學的前天晚上,他喊我出來,在城西的一個大學。
六月的校園,鳳凰花開得正好,火紅熱烈,團團緊簇。他伸出手:“謝謝你一直幫助我。”我一愣,在他漆黑清涼的眸子中,映出兩個小小的我。第一次從別人眼眸中看自己,渺小卻自以為是的自己。
“那種鉛筆,你這里好像是沒賣的,只在我們小鎮上有。”顧一晨接著說,“我不怪你,只是那筆是我媽媽給的,她要我好好學習。”
“那你媽媽呢?”我脫口而出。
“在外打工。不知道在哪里。”顧一晨說。
明明是輕描淡寫,我為何覺得雷霆萬鈞?
我不知說什么,只是伸出了手。
兩只手握在了一起,骨節碰著骨節,血管挨著血管,感受彼此的溫度。帶著某種儀式般的虔誠,我和我傷害的人,握手。
我們在開花的校園游蕩,聽晚風把樹葉喚醒,說著各自的夢想和驕傲。我第一次發現,顧一晨沉默下面的熱情,瘦削后面的強大。也許有些晚,但是還不算最糟。至少,我們擁有一次傾心的長談,讓炎熱的夏季瞬間清涼安靜。
而我那顆驕縱自私的心,也在這個鳳凰花開的季節,漸漸成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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